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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书为友:大书小感
大书小感
文/杨雪涛
“下半辈子要去荒岛,只能带一本小说,你会带哪本呢?”
“满纸荒唐言,一把辛酸泪。都云作者痴,谁解其中味?”很多研究者都认为::《红楼梦》是旧时所有小说中文学成就最高的一部、是中国古典小说的最高峰。慕名而读红楼梦者胜,看了几回便弃者也众。不过,但凡把红楼梦全书读完的人,个个都觉得它妙极了。它到底妙在哪呢?
《红楼梦》的妙处在于它悲中带喜、喜中带悲,在大俗中展现大雅,在现实生活中展现浪漫主义,含蓄地悲叹着命运。它以现实来写浪漫、以散点来勾勒画卷,千头万绪,到后面全都归一,给人一种亲历之感。这感觉何等的凝重,何等的清晰,何等的悲情而又婉约,自己明明懂了,却无法描绘,无法言说。似乎一旦开口,那感觉便会瞬间蒸发十之八九。另一方面,尽管知道这些故事、这些角色乃至整个红楼世界都是虚构的,但这些人这些事,这些悲欢离合却让人日思月想、茶饭不思,甚至睡里梦里都忘不了。
我想红楼梦是有一种奇特魔力的,即使你过去读书无数,即使你看过沧海巫山,觉得自己再难以被感动,遇到它时,总还是会在不经意间被触动心弦。这种能够让任何沧桑之心回到赤子状态的作品一定会是犀利的,因为那些从众的见解,虽然同样可以动人,却只能让初涉世界的人觉得好,而一旦自己拥有了阅历,就会从体验的角度明白这世界的道理与世界本身的差距,从而无法被那些不够犀利的文字所打动。
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一个作品能够让这么多人产生共鸣,它一定是“普世”的。如果它没有写出千百年来中国人内心深处共同的哀鸣,只是作为小众人群的感慨,它便不会如此广泛地流传。单单做到“犀利”并不难,只要观点有新意,人们便很容易被打动;单单做到“普世”也容易,只要取大家都认可的事物道理与见解即可。但同时做到“犀利”而又“普世”,却是非常难的,甚至可以说是文艺作品的终极目标了。康德在《纯粹理性批判》中就有关于“先天综合判如何可能”、“后天判断”与“说明性判断”,“先天”对应“普遍性”、“综合”则对应“增加新内容”,“先天综合判如何可能”就是指既具有普遍的必然性,又增加新内容的判断,“后天判断”与“说明性判断”则是指只具有其中之一的判断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在中西方文化中,《红楼梦》都可以称得上是既“普世”又“犀利”的佳作。
如果有一个西方的曹雪芹来写红楼故事会是怎么一番情形呢?西方的写作习惯是让角色拥有某种理念和品格,然后让这些理念和品格在隐喻层面相互抗争,而故事的世俗性往往放在第二位。所以我们常常看到这样的西方故事:他有自己笃信的理念,并且在整个故事里面坚守这个理念,与其他人抗争,这可以是阿喀琉斯的脚踝,又或者说是盖茨比的绿灯。
日本人又会如何写这个故事呢?可能会让故事在“鲜血溅于白练之上,六月飞雪”的场景就戛然而止。在日本文学中,美学往往比理念和世俗性更重要。吉川英治改写《三国志》时并不结束在“三分归晋”,而是在“星落五丈原”。他不热衷于给故事一个世俗性的结尾,即司马炎统一了中国,而是让故事结束在一个死亡的瞬间,也即“星落五丈原”发生之时,充满“物哀”之美。正如川端康成所说:“物哀成为日本美的源流”,“艺术的极致就是死灭”。日本人喜欢樱花在最灿烂时瞬间凋零的美,在他们的文字中,这种美常常是第一位的,是强于世俗和理念的。
曹雪芹写《红楼梦》,深情而又克制,把浪漫与怜悯隐藏在现实主义的框架之中。虽然有无数浪漫的情节,但这些浪漫并没有改变现实,故事仍然在世俗中行进。曹翁一面引领人们在大观园中做梦,如庄周般忘记自我,一面又不断地敲打着梦中人:食尽鸟投林,白茫茫大地真干净!可以说《红楼梦》是立足于世俗的同时,把美学和理念写得最好的。
说来有意思,我看书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地去留意有关宝玉读书的片段,虽然很多人觉得这是不太重要的桥段。我最初的愿望是宝玉就按照袭人的劝导去做,花些功夫在仕途经济上,即使是做做样子,但考上了既可以光宗耀祖,又不用挨打,还可以有更多的自由,岂不是更好吗?但是,看到后面,我突然明白宝玉为什么不去读书了。宝玉不喜读书,因为读书并不能改变现实;即便宝玉真的好好读书,也无非是成为另一个贾政、贾雨村、王子腾。贾政过得快乐吗?贾雨村又如何?王子腾又如何?即使他们能够抛弃自身荣辱,还是丢不掉家族兴衰之责。如果宝玉投身于科举,那么他接下来的人生也会被家族绑架,沿着惯性走下去,这无疑是他所不情愿的,这才是宝玉不喜读书的理由。
不喜欢读书,不读就好了吗?宝玉并没有选择的权利。其实,《红楼梦》中没有什么人是真正随心所欲地活着的。比如贾政,他喜欢和清客聊文学,不擅于在官场上腾挪,但他却不得不四处打点。又比如凤姐,她表面上威风八面、无人敢惹,但她内心深处也惧怕得罪人,她不想被人忌恨。晴雯、金钏、迎春、探春,无论她们的身份是丫环还是小姐,谁又真正自由呢?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《红楼梦》其实是一个深沉黑暗的悲剧,每个人都挣扎着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,想要拥有更好的归宿,但他们做什么都没有用,因为现实是如此的强大,所有人都逃不过。最“无法无天”的宝玉,总有一天也会被世俗塑造成他曾经最不想成为的样子。
对于古代的读书人而言,仕途经济几乎是人生的全部。《红楼梦》是叛逆的,与当时社会的主流价值观相背。读了红楼之后,很难再对科举八股之类“正经事”产生好感,但这部对读书人没有“正能量”的书,却又如此广泛地流传着,真是令人唏嘘。我想,那些在社会规则中跌跌撞撞,在尔虞我诈的人情世故中摸索打滚的读书人,他们内心深处其实都想做一个不为功名利禄折腰的性情中人,于是他们打开《红楼梦》,不断地阅读、思索、谈论。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并不会像宝玉那样去坚决抗争,但宝玉的离经逆道却带给他们些许安慰,至少还有人在说不,即使是在书中。他们那些说不出的苦楚,道不明的郁闷,至少贾宝玉都懂。
“下半辈子要去荒岛,只能带一本小说,你会带哪本呢?”笔者无意比较名著的优劣,只是想说:《红楼梦》绝对是一本值得花时间慢慢品读的佳作。